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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的告别

  • 美国 雷蒙德·钱德勒,宋碧云 译

1

我第一眼注意到 特里·伦诺克斯 的时候,他醉了,人就在“舞者”饭店外的一辆劳斯莱斯“银色幽灵”车上。泊车服务生站在车旁,扶着车门等候。特里·伦诺克斯左脚悬在车外,似乎忘了有这么一条腿。他相貌年轻,头发却是天然白。光看眼神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涂,除了这一点,他跟那些穿着晚宴服、在销金窟花掉大把银子的贵公子没有两样。

为什么我第一感觉他是个凄苦的人呢?

他说:“我是说不得不卖。为了付吃饭钱。”

哦哦。

服务生也将白发青年看作比自己强不了多少的低收入者。他跟着说:“喂,老兄,我得去帮忙停车。改天见,如果还有机会的话。”

这就不对的,看人下菜碟。这个时候我倒认为他不过是一时失意了。

他放手让车门荡开。醉汉立即滑下座位,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马路上。这时我走过去,伸出援手。我猜,管酒鬼永远是个错误。就算他认识你而且喜欢你,还是随时会出手打你一拳。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,扶他站起来。

还真的醉了。

女郎迅速坐到驾驶座上。她用冷如不锈钢的嗓音说:“他喝得越醉,就越是一口英国绅士腔。谢谢你接住他。”

“真抱歉,我赴约要迟到了。”她启动车子,劳斯莱斯开始移动。她冷冷地笑道:“他是一条迷途的狗。也许你可以帮他找个家。要是把他养在屋里,生活习惯还不错——可以这么说。”

劳斯莱斯顺着匝道开上 日落大道,向右转,就此消失。我正目送她,服务员回来了。我还扶着那个男人,他现在睡得正香。

笑死了。女郎这就走了?

等我的奥斯莫尔比车开过来时,我感觉自己像扛着一袋铅那般沉重。白外套服务员帮我把他扶上前座。这位贵客睁开一只眼睛说了声谢谢,又睡着了。

“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酒鬼。”我对白外套说。

他说:“酒鬼有各种身材,各种长相,各种态度。但是他们全是废物。看来这一位曾动过整容手术。”

“是啊。”我给他一元小费,他谢谢我。整容的事他说得没错。我这新朋友的右半边脸僵硬,肤色较白,有几道细疤,疤痕旁边的皮肤看起来亮亮的。动过整容手术,而且是大手术。

有故事的人。

当然他说的也有点道理。特里·伦诺克斯给我惹来好多麻烦。不过那毕竟是我的本行呀。

他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。我端出来,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杯下面的托碟。

不加糖的咖啡,小心翼翼。感觉得出来是个活得很谨慎的人?

他住的公寓又小又闷,没有半点人住在里面的气息,要说他是那天下午才搬进去我也信。绿色硬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有一瓶半空的苏格兰威士忌、一碗融化的冰、三个汽水空瓶和两个玻璃杯,玻璃烟灰缸里堆满烟蒂,有些沾了口红印。屋里没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,就像是提供租借开会或饯别、喝几杯闲聊天、睡个觉的 旅馆房间,不像长住的地方。

他要请我喝一杯,我谢绝了。我没坐下,走之前他又谢了我几句,不像我为他爬过高山,却也不像一点都没什么的样子。他有点战栗,有点害羞,却客气得要命。他站在敞开的门口,跟我一起等电梯,我进了电梯。不管他有什么缺点,他至少很有礼貌

他没再提那位女郎。也不提自己没有工作,没有前途,最后一张钞票已为一个高级荡妇付了“舞者”的账,而她竟不能多待一会儿,确保他不会被巡逻警察关进牢房,或者被一个粗暴的出租车司机卷起来,抛到外面的空地去。

搭电梯下楼的时候,我恨不得回楼上抢走那瓶苏格兰威士忌。但我知道事不关己,而且不会有用的。酒鬼想喝酒,总会找到酒。

我咬着嘴唇一路开车回家。我心肠算硬,可是那人身上有些东西打动了我。除了白发、疤脸、清楚的声音和礼貌的态度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。也许那几样就够了。我没有理由还会见到他。正如那女郎所说的,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。

落魄公子。

2

我再次见到他,是感恩节后的那个礼拜。好莱坞大道沿线的店铺开始摆出价格荒唐的圣诞节废物,报纸天天声嘶力竭地喊叫:再不早点采购圣诞节礼物,后果不堪设想。其实,不管怎样最后都会不堪设想,向来如此。

感恩节是每年 11 月第四个星期四。

我就在距离自己办公大楼约三条街的地方,看见一辆警车停在行车道上,车上那两个体面的家伙正盯着人行道一面展示橱窗前晃动的东西,那东西正是特里·伦诺克斯——或者说那是他的肉身——当时他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。

好奇怪的描写。

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,露出他特有的半边微笑,吸口气说:“我刚才醉了。现在我猜只是有一点——空虚。”

“好吧,抬脚走路。你眼看要被抓进醉汉牢房了。”

还有这种牢房?

警察说:“一定是为了钱。”他伸出手来,我把执照放在他手上;他看一看就交回来,说:“哦——哦,私家侦探到路上来捡客户。”他的口气变得很不客气,“马洛先生,执照上有你的资料。但是他呢?”

警察到底认不认识“我”?

他说:“我叫它番市。去他的少数族群。谢了。”他接下一元钞票,把车开走了。

没懂。

“通常要。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。**你必须习惯比较苍白的色彩、比较安静的声音。你必须给自己留点复发的空间。**所有你以前熟识的人都会变得陌生。你甚至会不喜欢大部分老友,他们也不会太喜欢你。”

“那不算多大的改变,”他说,回头看着钟,“我有个价值两百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莱坞公车站。若能保出来,我可以买个便宜货,把现在寄放的那个当了,换一笔路费搭车到拉斯维加斯。我在那边可以找到工作。”

神奇。

“有把握。我在军队时的好友在那边开了间大型俱乐部,‘泥龟俱乐部’。当然啦,有人觉得他是个地痞流氓,他们都是——另一方面也都是大好人。”

“我可以筹出车钱和另外一点费用,但我希望能换到比较稳妥的东西。你最好打个电话跟他谈谈。”

“谢谢你,没必要。兰迪·斯塔尔 不会让我失望的。从来没有过。那个手提箱可以换到五十元。我有经验。”

我说:“听好。我会提供你需要的钱。我不是什么软心肠的笨蛋,所以我给你多少你就收下,乖乖地。我要你别再烦我,因为我对你有一种预感。”

“真的?”他低头看玻璃杯,只小口小口啜饮,“我们才见过两次面,两次你都很够意思。什么样的预感?”

“总觉得下一次你会遇到大麻烦,我救不了你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,但就是有。”

好奇怪啊。

他淡淡一笑,“我跟她结过婚。她名叫 西尔维娅·伦诺克斯。我是为钱娶她的。”

神奇。

“等一下,马洛。你想不通我这么潦倒,西尔维娅既然很有钱,我为什么不跟她要几文。你可曾听过自尊心这个东西?”

“你笑死我了,伦诺克斯。”

“是吗?我的自尊不是口头说说,是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男人那种自尊。惹恼了你,真抱歉。”

特里是个很有礼貌的人,但是他太好面子了。

他只是微笑耸耸肩。我下台阶心里还很不高兴。我不知道理由,也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宁愿挨饿流浪街头,不肯典当衣饰。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,他是照自己的规矩行事就对了。

3

我在心中臆想那种有十八个房间、能配得上波特家族几百万元气势的木屋,至于杜豪克斯近期那种阳具崇拜式新装潢就更不用提了。但我无法想象特里·伦诺克斯穿着百慕大短裤在其中一座游泳池畔闲逛,用无线电话吩咐总管把香槟冰一冰、松鸡烤一烤的样子。我没有理由想象得出来。那家伙要当人家的玩具熊,不关我事。我根本不想再见他。但我知道会见面的——就算只为了他那个混账的猪皮镶金手提箱,也躲不掉啊。

就这种说法就很有意思。

从此以后他习惯在五点左右顺便进来聊聊。虽然不是老去同一个酒吧,但是去维克托酒吧的次数比别的地方多。那儿对他来说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特别之处。他从来不过量,这点连他自己也很惊讶。

“大型家具,没有人味,就像电影布景。我猜西尔维娅就算没有我也会很快乐。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不太重要。你若用不着工作或考虑花费,随时有事可做,不是真有乐趣,但有钱人并不知道这一点。他们从来没尝过真正的乐趣。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,也许别人的老婆例外,跟水管工的太太想要为客厅换新窗帘相比,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肤浅。”

我一句话也没说,让他继续保持球权。

他说:“多数时候,我只是消磨时间,时间很慢。打网球、打高尔夫、游泳、骑马,看着西尔维娅的朋友们努力撑到午餐时间,再开始吃喝消除宿醉,那是顶级的快乐。”

我们跨出门外,走进疲惫的黄昏,他说他想要散散步。我们是搭我的车来的,这一次我快速抢过账单。我望着他消失。一家店铺橱窗的灯光照见他白发闪啊闪,片刻之后他就没入薄雾之中。

走进疲惫的黄昏。

我若问他,他会把一生的故事告诉我。可是我连他的脸是怎么毁掉的都没问过。如果我问了,他也告诉我了,说不定能救下两条人命。只是可能,仅此而已。

终于铺垫完了吗?

4

“我喜欢开门准备做生意时的酒吧。空气凉爽干净,样样都亮晶晶的,酒保会在这时最后一次照照镜子,看领带有没有歪,头发梳得平不平。我喜欢吧台后面整洁的酒瓶、发亮迷人的玻璃杯和那份期待。我喜欢看人调黄昏的第一杯酒,放在干净的垫子上,还在旁边放一张折好的小餐巾。我喜欢慢慢品尝。在安静的酒吧里喝晚上第一杯安静的酒——妙极了。”

我跟他有同感。

他说:“酒精就像爱情。第一个吻神奇,第二个吻亲密,第三个就变成例行公事了。接下来你只是等着脱掉姑娘的衣服。”

就那回事。

那是更高的刺激,却是不纯的情绪——美学上看来是不纯粹的。我不是瞧不起性爱。那是必要的东西,而且不一定非得丑陋,但是它总是需要悉心经营。把性爱营造得刺激迷人可是亿元大产业,要享受它自然也少不了花销。”

“我替她难过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娼妇。或许我也不是没有想遥遥爱慕她。有一天她会需要我,我将是她身边唯一不骗她的人。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会退出。”

我只看看他,“你很会推销自己。”过了一会儿我说。

“是啊,我知道。我是个弱者,没有胆量没有抱负。我抓到铜戒指,发现不是金的,简直惊呆了。像我这种人一生只有一个伟大的时刻,只在高秋千上做过一次完美的演出。余生就只求尽量不从人行道跌进水沟罢了。”

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我拿出烟斗,开始填烟丝。

“她吓坏了。她吓得发呆。” “怕什么?” “我不知道。现在我们不常交谈了。也许怕老头吧,哈伦·波特是狠心的杂种。表面上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权贵,内心像盖世太保杀人魔。西尔维娅是荡妇。他知道,他讨厌,他无可奈何,但他等着,望着,如果西尔维娅闹出大丑闻,他就要把她剁为两半,再埋在相隔一千里的地方。”

我都看晕了,这到底啥玩意?

“好像是这样的,朋友。好像是。不错,我是她丈夫,证书上是这么写的。只要走过那三道白色阶梯,走进挂着铜门环的绿色大门,你只要敲一长两短,女佣就会让你进入廉价妓院。”

给我正无语了。

5

我慢慢说:“第一,你若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称为犯罪的行为——我是指严重的罪——不能告诉我。第二,你若知道有人犯了这样的罪,也不能告诉我。如果你要我载你去蒂华纳,千万不能说。明白了吗?”

他用手指使劲儿摸没有疤痕的半边脸,留下一道红印子。他慢慢接下去说:“在客宅里,女侍会发现——”

我厉声说:“西尔维娅醉得一塌糊涂,全身麻痹,样子很狼狈,全身冰凉直到眉尖。”

这是仿照莎士比亚的戏剧来写的吗?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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