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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国

日本 川端康成,唐月梅 译

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,便是雪国。夜空下一片白茫茫。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。

最经典的开篇描写。

“站长先生,是我。您好啊。”

“哟,这不是叶子姑娘嘛!回家呀?又是大冷天了。”

我有的时候就在想,为什么感觉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这么客气礼貌?即使是在日本的乡下。如果是国内的文章,估计是一片凄风苦雨,惨淡愁容。这其中的区别也许是翻译腔的问题,也许就是语言习惯的问题,也许就是所处环境和人文氛围的问题,当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,不过相比而言,我更喜欢这种有人情味的聊天。

“站长先生,我弟弟没来吗?”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,“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,拜托啦。”

她的话音优美而又近乎悲凄。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荡。

不得不说,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叶子。“优美而又近乎悲凄”,一个挂念弟弟,惹人怜爱的叶子形象跃然纸上。

这是县界的山,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,供下雪天使用。隧道南北,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。布置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。

川端康成写这种细节,很有意思。

岛村是把她作为单独的一个人来看的,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。也许是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,自己增添了不少的感伤。

这种心态也是常有的吧,旅途中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想起了自己人生路上的某个人,免不了徒增感伤。

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。岛村感到百无聊赖,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食指。因为只有这个手指,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。奇怪的是,越是急于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,印象就越模糊。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,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,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。他想着想着,不由得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。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,不知怎的,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。他大吃一惊,几乎喊出声来。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。他定神看时,什么也没有。映在玻璃窗上的,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。外面昏暗下来,车厢里的灯亮了。这样,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。然而,由于放了暖气,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,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,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。

这一段相当精彩!“越是急于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,印象就越模糊”,这是很常见的一种想法。睹物思人。然后以一种莫名的巧合,再把自己心中的那个女人和对座的女人联系起来。 这里我想说一件事:岛村这种心态是正确的吗?是不是属于玩弄女人?是不是属于男性凝视?某种意义上来说,是的。但是他目前对于驹子的思念是真切的,因此是可以理解的。

姑娘上身微倾,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。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,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,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。男人头靠窗边躺着,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。这是三等车厢。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,而是在斜对面,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那个侧身躺着的男人的半边脸。

真挚的叶子,很令人动容。

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,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,可是他们刚上车时,她那种迷人的美,使他感到吃惊,不由得垂下了目光。就在这一瞬间,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,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。

可叹,现在这种迷人的美还会存在吗?不过有一说一,川端康成所描述的一切都是一种“美”,这也是我爱看的原因,不仅是文字本身,更是文字所描绘的人与景。

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,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。另外,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,不时松开耷拉下来。姑娘也马上发现,立即给他重新裹好。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。那种姿态,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,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。正因为这样,岛村看见这种悲愁,没有觉得辛酸,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。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吧。

很有意思,这里的镜子是一种象征,表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虚妄。

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。也就是说,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,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。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。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,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,两者消融在一起,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。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,那种无法形容的美,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。

景美,人也美,然而景色已经是黄昏,而人也平添了许多愁苦。

在遥远的山巅上空,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。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,退到远方,却没有消逝,但已经黯然失色。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,在他看来,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。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,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。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。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,遮住了窗外的暮景,然而,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,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。是不是真的透明呢?这是一种错觉。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,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。定睛细看,却又扑朔迷离。

其实一切景物本身是没有感情的,是人给它赋予了感情。黄昏和白日本来没有区别,可人们却觉得黄昏已是迟暮。这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想说:叶子这种美,美得不真实,似乎也是一种“透明的”,不存在的美。

这当儿,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。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。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。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,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。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,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。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,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,妖艳而美丽。

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,从暮景的流动写到光影的重叠,这是所谓作家的想象能力和观察能力的体现,想必川端康成一定坐过这样一班列车,一定从车窗上看到过这样的一幅画面,从而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然后又以一种精准而优美的语言描述了出来。

火车通过信号所时,窗外已经变得黑沉沉。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,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。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,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,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,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。

哈哈哈,幻灭了。

约莫过了半小时,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,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,所以他把头转过去。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,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,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。

我只能说,非常真实,一股冷风让人突然清醒。

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,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。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,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,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。

“无底深渊”好像有点恐怖诶。

在暮景的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,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。

一了解这点,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。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,并不觉得怎么奇怪,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感到奇怪。

驹子的师傅的儿子是叶子的未婚夫。 从这里倒是可以看出来,岛村是一个随性的人。

岛村不知怎的,内心在想:凭着指头触感记住的女人,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,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,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?这大概是他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。他无端地喃喃自语:那些暮景的流逝,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?

岛村似乎是以一个失败者来到这个村子度假的,感到自己垂垂老矣,时光荏苒。

对温泉客栈来说,滑雪季节前是顾客最少的时候,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,已是万籁俱寂了。他在破旧的走廊上,每踏一步,都震得玻璃门沙沙作响。在长廊尽头账房的拐角处,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,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,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。

每次看这种环境描写,我都会带入那些昭和时期的黑白电影,吱呀呀的木楼梯,漆黑乌亮的地板,清冷的天气和清冷的女子。

看到衣服下摆,岛村不由得一惊:她到底还是当艺伎了么?!可是,她没有向这边走来,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。他从远处看她那亭亭玉立的姿势,感受到她有一种真挚的感情。他连忙走过去,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。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,结果适得其反,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。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。

哈哈哈,还是蛮有意思的,说明岛村观察的比较细致。

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,但他没有来信,也没有赴约,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。在女子看来,准以为他是一笑了之,把自己忘了。按理说,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,但她连瞧也没瞧岛村一眼,就一直往前走。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,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。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,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。他被她慑服了,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,走到了楼梯口,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,竖起食指说:

“它最记得你呢。”

这个时候还是挺反感岛村的,感觉是一个纯纯的渣男啊,无非是借助了自己在大城市学到的知识,去乡下诓骗了无知的少女。

“噢,真冷啊!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。”

“东京还没下雪吗?”

“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,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。要不然,年终岁末,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?”

那个时候——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,到处一片嫩绿,是登山的季节了。

所谓“冰凉的头发”,我感觉非常有意思。 注意,接下来就是回忆了。这里的倒叙和转折非常巧妙。

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,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。约莫过了一个钟头,女佣把女子领来,岛村不禁一愣,正了正坐姿。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,让她依旧坐下。

岛村一开始想要叫艺伎,但是刚好有庆典,缺人手,因此就把老师傅家的姑娘叫过来了。

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,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。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,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。

洁净也是一种美。

她的衣着虽带几分艺伎的打扮,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,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。唯有腰带很不相称,显得很昂贵。这副样子,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。

衣服下摆的意思估计是比较穷,没有钱做那么长的。

岛村提不起酒兴,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,在东京当舞伎时被人赎身出来,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师傅维持生计,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,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。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,才是她真正的身世吧。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。她说是十九岁。果真如此的话,这十九岁的人看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。

十九岁,本身这个年纪也是美的代名词,但是她却经历的一些苦难,令人唏嘘吧。

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,所以津津乐道。谈着谈着,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。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。尽管如此,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。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,内心自然热情洋溢,首先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友情的东西。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身上。

很有意思,友情这种东西。

“真讨厌!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!”

她愤然地站在窗前,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,不觉脸颊绯红了。

感觉,雪国也会被批判了,这种确实算严重的侵犯行为了,不过在当时,却又另当别论。如果套用到现在,不知道是不是会两级反转呢?恐怕不会,但是我本人目前还没有什么足以改变我观念的契机出现,因此我对这种行为也不是很赞同的。

女子垂下眼睛,默不作声。这么一来,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。她通情达理、百依百顺,大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。她睫眉深黛,那双垂下的眼睛,显得更加温顺,更加娇艳了。岛村望着望着,女子的脸微微左右晃了晃,又泛起了一抹红晕。

也许岛村现在是真把她当作一个小朋友来看待,逗逗她。

“要是发生那种事,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。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。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,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,所以不向你求欢。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。”

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无耻相么,感觉驹子还是心软啊。

“是啊,就说你吧,假如我物色的,是你讨厌的女人,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。若是你给我挑选,总会好些吧?”

“我才不管呢!”她使劲地说了一句,掉转脸又说,“这倒也是。”

奇妙的逻辑出现了!

“是啊。的确是那么一回事。我出生在港市,可这里是温泉浴场。”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,“客人大多是游客,虽然我还是个孩子,听听形形色色的人的话也会知道,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,当面又不说,总使你依依不舍,流连忘返。即使分别之后,也还是那个样子。对方有时想起你,给你写信的,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。”

岛村之后就是这种人。 不过写信还是比较浪漫。

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,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,心里有点内疚。

但是,他并不是想要说谎。不管怎么说,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。即使他想女人,也不致有求于这个女子。这种事,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。她过于洁净了。初见之下,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了开来。

本身不是污秽之物,但是这就是所谓的“自惭形秽”吧。

而且,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,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。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,如果她能来,可以给夫人做个好导游,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,借以消愁解闷。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。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,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。

渣男实锤。

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。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,从小熟悉歌舞伎,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。他天性固执,只要摸上哪一门,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。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,走访各流派的师傅,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,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。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,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,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。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:事态已经如此,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,别无他途。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,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,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。相反,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,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。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。在这里,岛村新发现的喜悦,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这一点,可以从他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得以佐证。可以说,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。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,实属无稽之谈,是地地道道的“纸上谈兵”。可是,那是天堂的诗。虽美其名曰研究,其实是任意想象,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,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。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,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。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,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吧。虽以此自嘲,但没有职业的他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。

所谓的“西方舞蹈”,不过就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。

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,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。应该说这是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,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。说不定岛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。

岛村这个人吧,就是思维太跳跃,太复杂。

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,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。岛村表示怀疑。女子认真起来,但她退让一步说:“想怎么干,全看艺伎自己,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,得由艺伎本人负责。后果如何,主家可就不管了。但是,如果事先向主家打过招呼,那就是主家的责任,他得管你一辈子,就是这点不同。”

还是挺人道的?

他无所事事,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,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,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,打山上下来,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,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。他在客栈里一打听,果然,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。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,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。有艺伎的家,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。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,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。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多只雇用一个人,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,似乎还兼干庄稼活。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——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,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,不会有哪个艺伎挑眼吧。

这种旅游也是我所心驰神往的。

过了片刻,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走了进来。岛村一见到她,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,顿觉索然寡欢了。艺伎那两只黝黑的胳膊,瘦嶙嶙的,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。人倒老实。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,朝艺伎那边望去。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。他连话也懒得说了。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伎。女子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,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出去。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。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。岛村在想:有什么法子把艺伎打发走呢?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,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,便同艺伎一起走出了房间。

可怜啊。

她的脖颈,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。

驹子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。

杉树亭亭如盖,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,向后仰着身子,是望不见树梢的。而且树干挺拔,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,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。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,是其中最古老的。不知为什么,只是北面的枝丫一直枯到了顶,光秃秃的树枝,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,有些似凶神的兵器。

其实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这种树的存在,哪怕是在新疆旅游的时候,可是我都没有这种触感,也许这就是和作家的区别吧。

岛村如今才发觉自己忽然想一洗七天来在山里获得的精力,实际上是由于一开始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。

美给人的享受,不过我始终觉得如果仅限于外貌,那是不是就很肤浅了呢?

溪中多石,流水的潺潺声,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。从杉树透缝的地方,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。

皱襞,读音是 zhòu bì,汉语词语,解释为褶儿,皱纹。

岛村明白,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,可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,不免讨厌起自己来。与此同时,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。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自己开始,他就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。

其实有的时候就是这样,看到美的事物,第一反应就是占有,然而人又刻意回避自己的本能,但是之后其实还是占有。

玲珑而悬直的鼻梁,虽嫌单薄些,但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紧闭的柔唇,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,光滑而伸缩自如,在默默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。如果嘴唇起了皱纹,或者色泽不好,就会显得不洁净。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,而是滋润光泽的。两只眼睛,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,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,虽逗人发笑,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浓密的短眉毛下。颧骨稍耸的圆脸,轮廓一般,但肤色恰似在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。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,但比谁都要显得洁净。

这一段也是封神描写。“玲珑而悬直的鼻梁,虽嫌单薄些,但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紧闭的柔唇,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,光滑而伸缩自如,在默默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。”这一段描写鼻梁到嘴唇。“颧骨稍耸的圆脸,轮廓一般,但肤色恰似在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。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,但比谁都要显得洁净。”这一段给我印象深刻,这就是所谓的洁净的美,在雪国这个小村庄,才有这样洁净的美人。

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。岛村出乎意外。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。岛村有点迷惑,刚想站起身来,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,抓住格棂,顺势倒在他怀里了。

岛村其实也蛮招驹子喜欢的。

他稍松开手,女子就瘫下来。他搂着她的脖子,她的发髻差点被他的脸颊压散了。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。

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,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,像上了门闩似的。也许因为酩酊大醉,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。

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段也挺有意思的。

但是,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。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。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,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,然后把“岛村”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。

纯洁的心灵。

“啊,放心了。我这就放心了。”他温存地说,甚至有一种母性的感觉。

女子忽然觉得难受,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,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。

不对啊,有一说一现在不应该弄点东西醒醒酒吗……笑哭。

于是,女子左右闪躲着脸,倏地伸出了嘴唇。

之后,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:

“不行,不行呀!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?”

被情欲所折磨的人是这样的,无法控制住自己。

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所打动。他锁紧双眉,哭丧着脸,强压住自己那股强烈的冲动,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。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。

“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。绝对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。不过,我不是那种女人,不是那种女人啊!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?”

她醉得几乎麻木了。

“不能怪我不好呀。是你不好嘛。你输了。是你懦弱,不是我。”她说漏了嘴,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,连忙咬住了衣袖。

还是挺惹人怜爱的。不过也是时代的悲歌吧。

“在偷笑我吧。现在就是不笑,以后也一定会笑的。”女子说着伏下身子,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。

但是,她很快停止抽泣,紧贴着他,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。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,只字不提刚才的事。

挺有意思的。

在迷濛的雨中,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浮现了出来。女子仍然依依难舍,不忍离去。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,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,便慌慌张张跑也似的独自溜走了。当天,岛村也回了东京。

这也太适合拍电视剧了吧。

女子陡地抬起头来。她那贴在岛村掌心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,透过浓浓的白粉显现出来。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,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。

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。她想起“那时候”了吗?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。女子懊恼地低下头,和服后领敞开,可以望到她的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,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。也许是发色的衬托,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。额发不太细密,发丝有男人头发粗,没有一根茸发,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。

蛮会写的。

“嗯。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。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下来,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呢。”
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“去东京当舞伎前不久。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,自己买不起日记本,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,然后用规尺画上细格,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,画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。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,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。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,反而不行了,用起来很浪费。就说练字吧,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,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啰。”

写日记也是驹子可爱的一个点。

“嗯。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。每次赴宴回来,换上睡衣就记。不是回来得很晚嘛,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,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。”

哈哈哈。

“完全是一种徒劳嘛。”

“是啊。”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,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。

岛村不知为什么,很想再强调一声“完全是一种徒劳嘛”,就在此时,雪夜的宁静沁人心脾,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。

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,却劈头给她一句“徒劳”。这样说过之后,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。

对于两人的心思都把握得很好。

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,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。听她的口气,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,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,同毫无贪欲的叫花子一样。岛村心想,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,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。

这一段指的是驹子身处雪国这一闭塞的地方,却有一种想把自己活得很精彩的体现么?

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,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。一百九十九天以前,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。难道她忘记了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?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想起自己所描述的事物,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。

但是,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,现在已隐藏在淳朴的绝望之中,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。他强烈地感到: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那种傲慢的不满,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。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,然而在岛村的眼里,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。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,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,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。但是,山中的冷空气,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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